“看,这粪,肯定是从脚蹄子上掉下来的。”
“恁个,肯定是从大马路上牵走的!”
“我日他烂妈!我要他死!贼日嘞……”
“拐毬了,怎个整?”
清晨,我还赖在床上,小凤还赖在我梦里,大伯家的牛被偷了。
“怎个了?”我听到奶奶开门出去问。
“大妈,牛不见了,我们刚过来,儿媳妇还在睡着嘞,圈门虚虚掩起,牛不见得了,我挨他满松林去找,没发现牛蹄印子,我们又折转马路上来,你看,天收嘞!这里有印子,肯定是从这里牵起去掉嘞……”我这位大妈是出了名的快嘴,这时候说起话来更快更急了。
“越到前头越没脚迹印了,我日他烂妈……”我大伯也不顾我奶奶在场,恨恨骂了一声。
“老二才走两天……”大妈说不下去,哭了起来。
牛是我大伯的第二个儿子的,路一解封,我二哥就迫不及待地甩出一万六,从独乍沟买了一头黄牛,第三天,他就到佛山打工去了。
疫情迫使我们关了门,迫使数以万计的企业和公司关了门,这对以打工为唯一生存之路的二哥来说,无疑是当头一棒,而且直接被打了个半死,这无疑是向他泼了一盆冷水,而且直接把他给冰封了。那么,以他的智慧,除了看准时机,赶快买一两头牛来喂着之外,还有什么出路呢?二哥算是我小学的校友,大我两级,但他小学一毕业就到佛山打工去了,这八九年下来,两三万的存款还是有的,他仿佛是一头看准了猎物的狼,当机立断,甩出一万六就买了一头大黄牛。
那天夜里,小凤我俩和大家一起斗地主,二哥、三叔和大伯走进了大姑家的火房,他们边喝茶边聊天,声音居然盖过了我们斗地主时发出的呼啸。
“儿老!这个牛,你猜管得好多钱?至少一万七八,一万七八哦!呵,他要一万八千四,合理嘞很,这个价格合理嘞很,绝对公道,要是我,开口就要两万。但是,当我什么人?!嘿嘿,开玩笑!嘴皮子吹破掉都要给他整下两千来。”大伯得意之情溢于言表,大家看着他笑,有的附和着,有的发表自己更为高明的看法。
不过我这时候对他们的谈话完全不感兴趣,其实对斗地主也完全不感兴趣,他们吹牛的笑声越大,我就越是反感。对方甩出四个二外带大小鬼时发出的呼啸越是雷鸣般炸响,我就越觉黯然神伤,只有那略带忧郁的眼神、眯笑眯笑的目光能使我冷静,使我的朗声大笑蕴藏着非凡的意义。
一抹神韵来自澹然夜空。薄薄的眉黛搭在我心尖儿上。梨花不似初飞。月光第一次游走。
也许是有我在场的缘故,小凤连赢了四把,这可把她乐坏了,“四连胜,噢耶耶耶,四连胜啊,嘻嘻……”。
“小凤啦,低调点!”表姐在一边给她爸纳鞋垫,一边笑着小凤,她被小凤的欢呼声惊住了,“她好开心啊!”表姐坐在我身后,靠近来悄声对我说。
“低调不起来,哈哈……,姐,他们输了,我四连胜,噢耶耶耶!我还要五连胜,你们不许赢哦!”
“人家让着你嘞啵?!”
“让着我一点,他们有错吗?哈哈!”
“我看它的尾巴,它的腿杆,它的角,肯定是还能再长的,到明年这两天,卖不到两万块钱我负责!”隔壁又传来这样的吹嘘,我们更笑得欢了。
“哟!‘大医生’来了!快来快来,坐坐坐,来,抽根烟,你抽叶子烟?么来根纸烟嘛,尝个新鲜啦,好嘛好嘛!”
这个全村有名的(至少在十年前是声名显赫的大人物)“大医生”为何突然至此,由于太吵,我没有听清楚原因,而且我也不愿意听清楚,因为我不仅讨厌他,还憎恨他。
数日前,我和奶奶闲聊,聊到了我一位大娘,她有九个孩子,最小那个是儿子,现在在金钟读初中,据说他的眼镜已经戴到六百多度了。在家里,没有人能够管束他,曾经是不忍心管教,现在是没有能力管教了。这使我听了很难过,“一个独巴丁,就这样废了,可惜呀!”。不过奶奶却向我透露,“其实,她家还有一个儿子,是……,我想瞧,应该是第三个。你当然晓不得,他比你还大。可惜,哟啊,也是命哦,后头死掉了。你当然没听说过,二十多年了,哪个还记得陈年旧事,要不是今天你提起来,连我都记不得了,再说,那是人家最悲惨嘞事情,哪个忍心提起?”
然而,我这位死在童年的堂哥却不是得了什么绝症,也不是什么意外死亡,而是实实在在被这“大医生”给害死的。
从独乍村走到金钟镇至少也要两个半小时,而且是一路爬坡,路虽然并不狭窄,却被黄土覆盖着,雨天泥泞又滑,热天黄灰直冒,所以很难走。想起要一直爬一直爬,就令整个沟里的人叫苦不迭。所以沟里的小卖部和土医生就很吃香。“大医生”就是独乍沟里颇有名望的土医生。
“大医生”算是我那位大娘的堂兄,他的身躯很高、很细、很扁。在整个独乍沟,他不是最高的,却是最纤细的,也是最扁塌的,这个地方不可能有细腰的女性,更不可能有细腰的男性,所以,他既为自己的细高身材感到些微的尴尬,又为自己的苗条而感到无比自豪。似乎是为了显得更加协调,他那高突的鼻子竟细细地巴在窄窄的人中上头,他的嘴巴之所以如此利索,多半也是纤巧的缘故,而他那双闪烁的眯眯眼,则很容易让人产生一些关于“黑”的联想。而更具传奇色彩的是,他仅仅学了二十二天的医术,“二十二天就学到医学的‘精髓’了。”(他经常会很庄重、很谦虚地对每一个去他那里求救的人这样简单讲一句,又怕别人不能领会,他只好勉为其难,又三番五次地重复“精髓”二字),用他后来引用的不知从哪儿捡来的一个词来说,这叫作“顿悟”!
事情是这样的,其实这原本是个美丽的童话。
具体是哪一年,奶奶自己也记不大清楚了。当日大概是正月十四,我那位大娘带着她仅有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,欢欢喜喜地回到了独乍沟的娘家过元宵佳节。无论是正月十四这天,还是大团圆的元宵节这天清晨,她们一家的喜悦都是毋庸置疑的,尤其是她那位心肝“幺儿”,更是欢呼雀跃,她后来哽哽咽咽地说:“他……一纵八丈高,跳到埂子上,又从埂子上跳下来……我又不敢管他,只好随便他在树上学孙猴子。总之,他……我嘞儿啊……一天就像八哥儿那样跳过来跳过去,笑得呀……”
正月十五这天,她们刚欢欢喜喜地吃过早饭,她正在屋里向耷拉着脑袋的母亲诉苦,说她那个极度无能的瘦小丈夫又被罗家院子的三个彝人打青了脸,打肿了胳膊,眼圈现在还紫忒忒的,已经十二三天了,现在还走不动,“哟!一步都走不了,门槛都叉不出去,下床都是奔在我们身上的,还好这两天有他老爹看着,不然,我是一步都出不了门……丧德喽!我还讲,天收嘞死无出息,被人家打成恁个样……”她尖尖的嘴巴一直向正前方凸出,似乎是感慨多了才这样难看的。尽管她的双唇又厚又长,还是没能将那一口洁白的牙齿包住。她一边数落丈夫的无能却一两句带过他被打的原因,一边望着母亲那双如同沾满了楼枕上的灰尘似的小眼睛,一边又在给一块即将做好的围腰绣着红艳艳的牡丹花。她时不时还从黑黑的门内探出巨大的头来,朝外面的大敞院怒吼一声,“短命秧秧些小声点!我挨你家外婆讲话都听不见了!”随即又把还算年轻的目光收了回来,无限凄苦地偎向正摇头叹息、嘟嘟囔囔的母亲。
↑返回顶部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