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胡王朝的皇宫被誉为造化神物,远望如一条蛰伏巨龙,殿阁楼宇是一片片龙鳞,宽广道路则是筋脉。画龙点睛,这龙睛是巨龙灵气所在,而大胡皇宫这条巨龙的眼睛,寒酸简朴,是一座篱笆围起来的小木屋,据说是仿制自开国皇帝的老宅。数百年来大胡皇宫几次动刀,这处院落却始终不改,乃是开国皇帝不容置喙的要求,要后世皇帝皆不忘本,为国为民为苍生,始终谨记万物有灵有生命。
而事实上历任大胡皇帝不管背负着骂名还是美名,都切切实实做到了这一点。当今天下诸侯邻里,于是便有了上国与小国之分,有人为六上国分别做出了评语。一说大雁王朝民风渺渺,人人为登高而苟活。又说大端王朝便如其名,人人皆以端正二字立身。三说大楚王朝势如朝阳,居北而四季常见春风。更说大阳王朝自古便荒唐,十户人家十任侠。余下两国,大霍王朝皇帝昔日以天子自居,如今不过根源纯正而已。大胡王朝笔墨则要多一些,说其地虽尚未开化,世人以蛮夷称之,却有一事,其后百年难有学去二三功力者,是所谓凡有冤情,击鼓便可得公道。
这会儿被誉为龙栖大院的小院子里,荒废朝政已有半月的男子衣裳单薄,一张英气面孔挤成了荒废宣纸,皱巴巴的。入冬已有小半月,天寒地冻的时节里,男人在院子里不断踱步打转,却硬生生的给自己走出了一身热汗。
年轻国相席地而坐,抓耳挠腮,发簪早已倾斜,亦是大汗淋漓。若是放在将其奉为圭臬的读书人眼中,早就已经失礼至极。年轻国相被男子转的脑袋发昏,全然没有发觉自己当下没比他好到哪去的境况,伸手招呼男子坐下,嘴里调笑出声:“离施,你差不多就行了啊,就你这样,女人生个孩子跟天塌下来似的,叫我怎么放心回头云游山海,放你一个人坐在龙椅上?”
身为尚武之风盛行的大胡王朝皇帝,离施年轻时候更是性情跳脱的主,打小就常常与刀剑作伴,甚至因为说过要去宁在大阳行山野,不留大胡享太平这种话而险些被贬为庶民,本来就不是个好脾气,现在更是满肚子的忧愁没地撒,抬起脚就将年轻国相给踹倒,接着在院子里一圈一圈的绕来绕去。
年轻国相躺在地上揉着后脑勺,喂喂喂的叫了离施好几声没得个回应,就干脆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撒泼:“离施,我可告诉你,你老丈人就我这么一个儿子。你媳妇儿,大胡的皇后,就我这么一个弟弟。你最好是现在跟我道个歉,要不然等回头我告了状去,有你的好果子吃。再说了,按照咱们大胡的规矩,我侄子的蒙学得我来教,到时候你就等着自己儿子跟你不对付吧。”
年轻国相在地上气呼呼的鼓起腮帮瞪着离施看了半天,离施只是简单的翻了个白眼之后就再无动作,龙栖大院的篱笆围墙之外还有宫墙,在宫墙的月亮门外站了几个鬓发微白的朝中阁老。为首一人身形高大,看见年轻国相看见自己作势就要跨过门槛,毕竟有些事情,举国上下也就皇上和国相做的了主。但是后者神情淡漠,坐起身挥了挥手,高大老者犹豫再三,看向年轻国相满眼哀求,只是对方皱起了眉头,高大老者便再也不敢触这个霉头,拉着其余几位气不惯的同僚快步离去。
他们不知道年轻国相的手段秉性,他高登阳却已经不是第一次打交道,甚至心底里还觉得见着了国相撒泼打滚的这一面,自己如今牛气的很。只不过这些,高大老者高登阳在心里已经下定决心,不到只留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,这件事情绝不会说出去一星半点。
年轻国相被以高登阳为首的朝中阁老打搅一通,已经没有了接着与离施打趣的心思,整了整衣衫别好发簪。两人一个踱步一个正襟危坐,就这么一直等到了夜幕沉沉,屋子里亮起了油灯,时不时还会传来一阵女子痛呼声。
月色打在年轻国相脸上,所谓面如冠玉用来形容此人是再好不过。早在年轻国相尚未及冠的时候,便有一位女冠为其留下封棺定论,称年轻国相是:“天上彩云化作玉,美玉又来此人间。”
离施突然站定,屋门打开一道缝隙,有一位老妪朝身后勾手,离施赶忙制止。
离施走到年轻国相身边坐下,拍着膝盖沉声问道:“就如先前所言,许拓,你给个主意。”
年轻国相许拓略加思考,摩挲着下巴,过了一炷香功夫才平静说道:“主意谈不上,建议吧。长痛不如短痛,八个月之后,等到明年入秋,趁着巡狩,你将声势做大一些,找个妇人送出去便是。”
离施抬头看看月亮,随手摘了根草放在嘴里咀嚼,说过若有身前是,莫问无用人的大胡皇帝自言自语:“两三岁太小我不放心,四五岁不行孩子都记事了……,听你的。”
许拓拍拍离施肩膀,率先起身走进屋子,离施拍拍自己脸颊强提精神摆出笑脸,一个陪在姐姐身边,一个和寻常初为人父的男人差不多问东问西。
问过了孩子是男孩女孩几斤几两之后离施蹲在皇后许氏身旁,抓住许氏双手激动地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,最后只是倒了一声谢。筋疲力尽的许妍被气笑了,跟当年两个人在边塞初遇一样,许妍狠狠地一巴掌拍到离施脑袋上,笑着骂了一句:“屁娃娃。”
第二天清晨,早在殿外等候的文武百官各个都仰着脑袋看向殿内,直到一袭黑色为底绣有八条五爪金龙的身影进了大殿坐定,文武百官才纷纷跪下大喊了一声吾皇万岁。入殿之后,文武百官各自入位,国相许拓站在离施身后,四位入京藩王立在龙脊长梯两旁,文革领袖高登阳当仁不让坐在上位,这份殿上赐座的殊荣只此一份。与其遥相呼应的大将军孟简佩刀上朝,曾经身为离施教习武师的老人怒目而对,离施双目微靠看似富有威仪,实则许拓这些个与其熟悉的都知道这是离施示弱的表现。
果不其然,高登阳讲过了近期要事时事之后,便随便找了个由头指桑骂槐。大将军孟简性子刚烈,上朝期间一言不发,只是瞪得离施心里直发毛。
分明是皇帝却战战兢兢了一个早朝的离施下朝之后叹了口气,径直就去了龙栖大院见他的第一个孩子。
本要一同前往的许拓被孟简拦下,两个人到了久负盛名的素心亭中,老将军解下佩刀放在桌子上,示意在一旁站着的许拓一同坐下。孟简笑眯眯的看向许拓,许拓只能无奈的说:“孟老将军有何指教?”
孟简身子向后一仰笑的更加开心,摆摆手:“可不是指教。你是国相,又是国舅爷,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龙武大将军,要想指教您,得是离南九那几个王爷才行。我就是有些事想和你说说,想叫你指教指教罢了,你愿不愿意听听啊?”
许拓扑扑衣摆,坐下苦笑道:“孟伯伯,就别拿我寻开心了,有事但说无妨。”
孟简直起身,两人正色,孟简沉声说道:“皇上显然最近心思不在朝政,你这个国相不能陪着他任性。虽说食君俸禄,忠君之事,可君忠于民,说到底,还是得给老百姓打算。大端剑指西山,势在必得,精兵八万之巨,如今就在所谓塞北驻扎。”
如今天下除去站了最北边冰寒之地的北羌不去说,虽然大胡有着半洲辽阔疆域,其实国力与大端相比并未高出太多。更何况以大胡治国之方,顾虑太多。许拓五指按在桌子上,平淡问道:“何人坐镇中军?”
孟简答道:“虞家,虞仲解。此人名声不显,唯一拿的出手的,也就狼峰南下,驱之入瓮,以三千胜四倍那一场。”
“其实如何?”
“我遣人去试了试,用兵有如臂使。”
许拓尾指关节叩在桌面上,孟简皱眉,这意思便是胜算只余下了九成。
许拓又问:“以何人为先锋?”
孟简叹了口气:“是越伯祁。此人用兵老成,我曾与之交锋六场,虽六战六胜,可都是以多胜少,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罢了。”
许拓蓦然收起两根手指,于是胜算便只剩下五成。接下来许拓便不去问其他,而是手指在桌子上划来划去,孟简虽然看不到痕迹,却知道那是一副堪舆图。许拓指向西山道所在,向下歪歪扭扭的划去,抬头看向孟简说道:“大端这是向打出来一座瓮城,就好比把手按在了我们肩膀上,只等我们一动就要撕下肉来。如何做?”
许拓不等孟简回答,便自问自答:“那我们就把胳膊抬高些,向北羌蛮子借些地方,只要他这手敢动一下,我们便打的他皮开肉绽。”
孟简微微点头,突然皱起眉头看向亭外,有一袭蟒袍缓缓走来。先是向孟简行礼,之后才是向许拓一点头,此人正是孟简之前嘴里提过的离南九。
离南九算是四位王爷里最古怪最潇洒的一位,别的三位王爷是恨不得自己的封地越大越好,离南九却几次三番的要求离施将他的封地划给别处。曾经是第三大道的西山道,如今面积却近乎成了十九道中最小的那一个。这位王爷进了素心亭,许拓与孟简便要行礼,离南九摆手制止之后,径直脱了蟒袍露出一身便服,又抱拳致歉说别见怪啊。
这位王爷进了素心亭之后三人便沉默无言,离南九左看右看看,一挑眉头就打破了这份沉默:“孟伯伯不厚道啊,刘青,王晔,赵叔停,陈仲余泱泱洒洒十几位能征善战之辈,悄没声的就丢到了我西山,啊?”
离南九说这话的时候绷着脸,说完了好像憋不住一样,终于是拍着栏杆开始大笑:“无妨无妨,是本王的错,玩忽职守了不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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