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多人联想的是曹操纳荀彧之议,但早在曹操任兖州牧时,来投的毛玠已向曹操建议:“夫兵义者胜,守位以财,宜奉天子以令不臣,修耕植,畜军资,如此则霸王之业可成也。”这个真知灼见恐怕已留在曹操的脑海中。
刘协曾使刘虞子、侍中刘和伪逃董卓,欲招其父将兵来迎,但失败了;李傕与郭汜的混战期间,终逃出了长安。但除了张杨曾供应粮食外,其他军阀对他不闻不问,“州郡各拥强兵,而委输不至”。
刘协当初欲招揽的首选是与王允共诛董卓的吕布,但吕布自己无畜积,养不起这群汉官。因为当时的情况,正如《三国志.董卓传》所云:“天子入洛阳,宫室烧尽,街陌荒芜,百官披荊棘,依丘墙间。州郡各拥兵自卫,莫有至者。饥穷稍甚,尚书郎以下,自出樵采,或饥死墙壁间。”这也解释杨奉收到董昭以曹操名义所写的信后,会表荐其为镇东将军、袭祖爵费亭侯。因为他不但少外援,更缺粮!
董承接纳赵岐之议,倒是促成了刘表遣兵“助修宫室,军资委输”,但沒有再进一步的行动。
袁术是有实力迎献帝,不过他想的却是自己称帝;袁绍呢?沮授倒是劝过他:“迎大驾於西京,复宗庙於洛邑,号令天下,以讨未复,以此争锋,谁能敌之?”袁绍听罢也说:“此吾心也。”尽管他真的遣郭图迎刘协,但最终却在会议中接受反对派淳于琼的建议,放弃沮授之策。袁绍本来就不太认同刘协这个董卓所立之傀儡,固是原因之一,毕竟他曾打算另立刘虞,来对抗董卓这个关东同盟部份人眼中的伪帝。
陈琳代笔的《为袁绍檄豫州》,倒以此为自己辩护当初的决定:“后会銮驾东反,群虏乱政。时冀州方有北鄙之警,匪遑离局,故使从事中郎徐勋就发遣操,使缮修郊庙,翼卫幼主。”前一半与公孙瓒火拼是真的,烽火连遍幽、冀、青三州,但这只是对外能宣称的表面理由。当然,长安政权也应记一功,让公孙瓒假节督幽、并、青、冀四州(见《后汉书.刘虞传》),他便能名正言顺讨袁绍。
但其真正的理由有两个,其一是淳于琼(《献帝传》的记录是包括郭图,但陈寿则记郭图“还说绍迎天子都邺”)的反对之因:“汉室陵迟,为日久矣,今欲兴之,不亦难乎!且今英雄据有州郡,众动万计,所谓秦失其鹿,先得者王。若迎天子以自近,动辄表闻,从之则权轻,违之则拒命,非计之善者也。”这个理由,恐怕才是当时大部份人(包括袁绍)的心中所想,。
另一个就真的不能明说了:“馥以书与袁术,云帝非孝灵子”(见《三国志.公孙瓒传》注引《吴书》)、“时议者……少帝幼弱,为贼臣所立,又不识母氏所出”(见《三国志.袁术传》注引《吴书》),直言刘协非刘宏子的韩馥,乃与袁绍谋立刘虞为帝的同谋,刘协有可能不怀疑袁绍是散播谣言的同谋吗?
关东联盟讨董时,朝廷曾遣五个使者,结果却是四死一被逐(仅大鸿胪韩融以名德免死)!其中,少府阴修是死于袁术之手,袁绍可以赖帐不认;但执金吾胡母班、将作大匠吴修和越骑校尉王愧等,却真的是袁绍下令予王匡杀掉。这五人是九卿、八校尉的级別,对无仇无怨的公卿尚如此,刘协会怎样想?胡母班死前臭骂袁绍的“悖暴无道”吗?界桥之战后,又杀长安所署的冀州牧壶寿,屡杀汉官还能让刘协无所顾虑吗?
公孙瓒表袁绍罪状中的第五条就称:“矫命诏恩,刻金印玉玺,每下文书,皂囊施检,文曰‘诏书一封,邟乡侯印’。昔新室之乱,渐以即真,今绍所施,拟而方之。”杨定曾请侍中尹忠为长史,刘协却在诏书以此回答:“侍中近侍,就非其宜,必为关东所笑。”(见《后汉纪》卷28)可想而知刘协与关东之间的关系何等恶劣,关东盟主袁绍所占的比例恐怕不少。
要知道很多忠于汉室的臣子如朱俊,留下一句“以君召臣,义不俟驾,况天子诏乎”后,就这样丟下陶谦,自解兵权入仕;李傕和郭汜欲杀王允,但忌惮在左冯翊和宋翼和在右扶风的王宏,先以一纸皇命征二人入朝,二人明知是计但宋翼还是云:“然王命所不得避也。”结果入朝被害。
因为他们投靠汉室是只认刘氏皇帝,而不是当权者本人。沮授有沒有提供能解决双方间互不信任的方案呢?至少沒有文献记录。连迎帝之决定都沒有作出,自然也不会有具体实行方案,从河內借道还是从兖州借道,自然也无从谈起,何况袁绍还忙于征战四方。
曹操迎刘协后,“下诏书于绍,责以地广兵多而专自树党,不闻勤王之师而但擅相讨伐”,也还真可能是刘协本人的意愿,但更多的是曹操欲从此抛开“袁、曹一家”的形象,哪怕甘冒被袁绍攻击之危;袁绍倒是被迫要上书解释。这又显示了在建安初,汉帝还是有点影响力,否则袁绍也不用回书。(应劭在建安元年删定律令作的《汉仪》,更像是个人行为,袁绍只是不干预让其上奏。因为从根本利益上来说,不是汉忠臣的他,自然不乐见其他人控制的朝廷办得有声有色。就算袁绍因大将军职被让而改变立场,也就两、三个月,时间太怱忙。)
可能是受此打击,袁绍倒是欲更进一步,抛下汉室对其的影响,《三国志.袁绍传》注引《典略》云:“私使主薄耿苞密白曰:‘赤德衰尽,袁为黄胤,宜顺天意。’绍以苞密白事示军府将吏。议者咸以苞为妖妄宜诛,绍乃杀苞以自解。”只是在手下的反对下,唯有弃车保帅。
像“见汉室崩乱,每怀匡佐之义”的荀彧,恐怕就是早已看透袁绍的本质,哪怕被袁绍待以上宾之礼,还是要投靠比袁绍弱小多、当时连一块地盘也沒有的曹操。“闻操有雄略,而度绍终不能定大业”,固是原因之一。曹操是关东讨董时,是仅有两个追击的其中一位;曹操欲迎刘协时,丁冲信中称其“足下平生常喟然有匡佐之志”。荀彧恐怕不是沒有考虑两人对汉室的态度,因为曹操在当时确实比袁绍更尊汉。
袁绍的各种举动,其实就告诉大家,迎不迎汉室,不单单是政治取向的问题,而是决定你想让怎样政治立场的士人来投;你也不能逆大多数臣子们的意愿而行。
正当袁绍犹疑之际,刚从吕布手中夺回残破不堪的兖州的曹操,对于是否迎汉帝一事上,有意见认为“山东未平,韩暹、杨奉新将天子到洛阳,北连张杨,未可卒制。”诸将或疑不是全无道理,唯荀彧、程昱力劝,其中荀彧更是把其想法,具体化、形象化,动之以利来说服曹操:“昔晋文纳周襄王而诸侯景从,高祖东伐为义帝缟素而天下归心。自天子播越,将军首唱义兵,徒以山东扰乱,未能远赴关右,然犹分遣将帅,蒙险通使,虽御难于外,乃心无不在王室,是将军匡天下之素志也。今车驾旋轸,东京榛芜,义士有存本之思,百姓感旧而增哀。诚因此时,奉主上以从民望,大顺也;秉至公以服雄杰,大略也;扶弘义以致英俊,大德也。天下虽有逆节,必不能为累,明矣。韩暹、杨奉其敢为害!若不时定,四方生心,后虽虑之,无及。”(范晔所述与陈寿略有小异)
荀彧站在曹操的角度来思考,先提出姬重耳、刘邦的旧事,既而再以大顺、大略、大德之利来打动曹操,最后说韩暹、杨奉之流不足为惧。曹操终于走出争霸天下最重要的一步。
另一方面,琅琊王刘容弟刘邈在初平四年(见《后汉纪》卷27)至长安时,盛称曹操忠诚于帝。这事说明有王族在刘协前称曹操是忠臣,且他确有实际行动显示过忠诚(关东军时西进、数百里奉迎欲和解关东的赵岐),刘协当初是能信任曹操的,这是他和袁绍的区別。何况如同司马光等在《资治通鉴》卷66汉献帝建安十七年所讲:“尺土一民,皆非汉有”,他也沒有其他可以再失去的,故双方一拍即合。
曹操在得知被表荐为镇东将军和袭祖爵费亭侯后,并不是立即接受,而是先后三次退让(见《艺文类聚》卷51)。当中也不忘申述自己的功劳(实至名归)和忠于汉帝,不但争取了汉室及其官员,亦令仍流浪各方的士人有好感,最终以上《谢袭费亭侯表》告终。
乘董承潜召入京之机,曹操奏韩暹之罪,迫使其出逃。成功揽权(领司隶校尉图能监察京官、录尚书事控制尚书台)的同时,以封列侯的方式拉拢其他汉官,尤其是还有兵权的董承。当中,钟繇和丁冲算是答谢其助己行为。又追赠沮儁为弘农太守,谓“矜死节也”;诛侍中台崇、尚书冯硕等三人,谓“讨有罪也”。那也应该是出师有名,方能达至立威为实。
曹操犹疑是否把汉帝迁往新占领的颍川,还是仍留在残破不堪的洛阳之时,早已为曹操效力的董昭分析利害后,曹操诈称移往鲁阳,方便就食许都之粮。杨奉中计,发现时曹操已迁都于许。曹操在许都干了一件仕奉汉室的大事:宗庙社稷制度始立(《为袁绍檄豫州》提及的徐勋助缮修郊庙,自然只是顺水推舟协助,暂时改善一下自己的形象),也上贡了很多日常生活的器物(详情可见《曹操集》收录的《上器物表》、《上杂物疏》)。
远在长沙避战祸的杜袭,“太祖迎天子都许”后,“逃还乡里”。句子的次序透露出一个讯息:先有曹操迎汉帝都许,后才有杜袭回乡。甚么原因驱使杜袭这么干?与杜袭齐名、同避乱荊州并通财,曾合为一家的赵俨,解释了个中关键。他得知曹操迎帝后,便对谓繁钦说:“曹镇东应期命世,必能匡济华夏,吾知归矣。”
荀彧已仕曹多年,难道他沒考虑过邀请“托疾隐居”的荀悅同仕吗?不太可能。忠于汉室的荀悅,偏偏也是这时才为曹操的镇东将军府所辟;道路隔绝无法往蜀的荀攸,也是这时方仕曹。
《孔少府集》载有孔融《六言诗》三首,第二首为:“郭李分争为非,迁都长安思归。瞻望关东可哀,梦想曹公归来。”第三首第一句为:“从洛到许巍巍,曹公忧国无私。”这算是反映了曹操初迎汉帝于许时,一部份人对曹操的印象;孔融自己也在北海为袁谭所破后,应征为将作大匠,且也写书劝王朗北来:“曹公辅政,思贤并立,策书屡下,殷勤款至。”
拥帝后,曹操才得以任三公之一的司空:公府辟召对仕子的吸引力,无疑比州府为大。但更大的优势是,在拥帝下的情况下,能上表推荐后,由皇帝下令征召(“表征之”)全国士人:华歆、王朗这两位日后的魏朝三公就是明例,其中华歆,孙权纵不愿也只能放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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