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人嚎啕大哭,既是悲从中来,情绪释放,更是为了顺应习俗,做乡里称道的孝子孝女。
越是乡村,对此越是看重,从抵达村寨门口见到同族宗亲的一刻,有些事情必须要做。
说难也不难,无非就是哭,只要哭的足够伤心,时间足够长,那就无可指摘了。
想在这异世古代乡村生活下去,想要未来有更多的机会,最重要的就是有个好名声。
所谓的好名声,就是众人之口,乡邻宗亲的好评价,尤其是宋伯玉想要考吏,孝名必不可少。
两人这一哭,如果打开了什么开关,望楼上的宋敬本也瞬间高声哭喊起来,并用力捏自己的大腿内侧,挤出几滴眼泪,他的声音嘹亮悠长,如猿哀鸣,使闻着伤心,见者流泪。
哭了有一刻钟,宋伯玉终于忍不住哭喊道:“敬本叔,烦劳您开下村寨的门,让我们把爹娘送回家,让他们的灵魂安息吧。”
宋敬本一听,哭声更大,好久他呜咽着喊道:“贤侄儿,非是我不愿,实在是规矩不允啊。
现在还是晡时,必须等到卯时日出才能开门,非是怀疑你,实在是为全里之安全考虑,阳光之下,邪祟不可存。
这也是刘神婆说的,违背不得,大门上的画符就是她挂的。
你们俩从府城那么远的地方,竟能平安抵达,也许是敬河老哥夫妇亡魂庇佑,再等一段时间,太阳一出来,我定开门。”
话到这里,宋伯玉和秀娘也只得高声哭着答应,门口的哭声,自然引起了村寨人的注意,不一会儿门口就聚了一群人。
听了宋敬本的描述后,也跟着一起哭了起来,虽是哭的真切动人,可就没一个人开门。
宋伯玉实力高强,想进入村寨自然轻而易举,但他不想这样做,破坏规矩并不会有什么好名声。
一直等到金黄色的旭日升起,早霞沁染的整个东方一片火烧红,似乎确有某种力量涤荡了某种的污秽,空气都变得更加清新了。
“吱呀吱呀……”
太阳已经升起,吉庆里众人拽着绳子将村寨大门上的篆刻画符木板收起,然后取下门口的横木门栓,推开了大门。
宋伯玉和周秀娘二人握着手,一边哭一边一起慢慢拉着驴车进门。
宋敬本很敬业,他从望楼下来,又拦住了二人,低声道:“獾儿,你可有那凭由?
你家已是坊郭客户,想要迁回下关乡吉庆里重新成为乡村主户,凭由必须得有。”
宋伯玉呜咽的哭着,将怀中有些皱巴巴的黄纸取出,递给宋敬本看。
宋敬本仔细看着了一会,还给宋伯玉道:“獾儿贤侄,叔我不识字,但看你这个纸张和押签纹路,应该作不得假。
你先拿着,咱这些本家叔伯兄弟一起把你爹娘送回你家堂屋,然后你跟我去里正家一趟。”
宋伯玉一边哭着收起黄纸凭由,一边点头拉着驴车继续走。
村寨内的本家宗亲,此刻也都哭喊奔跑起来,这是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习俗,宋伯玉对此了解不深,但他知道这种时候,丧葬仪式上听长辈安排,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就行。
周秀娘此时已经将长发解开覆面,紧紧攥着宋伯玉的手,三步一哭五步一拜,极尽哀恸。
不过几百米,硬生生走了快半个多时辰,等众人抵达时,没有出五服的本家宗亲几乎都到场了,竟有一百余人。
茅草屋的堂屋此刻全是人,还有些人站在了屋外,其中有些人面色黑沉铁青,似乎很不高兴。
他们一看到宋伯玉和周秀娘赶着驴车进来,就想冲上去,被一位拄着拐杖胡须尽白的老者给拦下了。
“你们这是想干嘛?都是同族没出五服的宗亲,即使有天大的事,也得让人先入灵堂!”
众人对老者很尊敬,都停了下来,其中一个看上去很敦厚,穿着崭新麻布夹袄的中年男子对老者作了个揖,恭敬道:
“三叔公,您是咱们宋家的长辈,为人公道,我们自然是听您的。
只是谁家的铜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。当年敬河哥借了我们几个堂兄弟共十贯钱去府城讨生活,还把四亩薄田和这茅草屋抵给了我,如今他家大郎回来,这事必须先说个清楚!”
其他几人也纷纷嚷嚷起来:“没错,都五年了,借的钱还有利息都必须给我们,欠债还钱,天经地义。”
宋伯玉也听到了那边的吵闹声,心中有了计较,还真有人不要脸,想吃绝户!
他和秀娘对视一眼,决定先把父母的棺材搬到灵堂前,两个小娃娃,竟有这么大的力气,让众人一惊。
穿着崭新麻布夹袄的中年男子也是一惊,眼神中惊疑不定。
宋伯玉和秀娘却不管他们,那使劲的哭起来,大部分亲族们也跟着哭了起来。
过了好一会儿,那几人忍不住了,穿着崭新麻布夹袄的中年男子直接走到宋伯
玉面前,轻咳一声,竟很客气:
“獾儿贤侄,节哀啊。
哥哥和嫂子就这样没了,我也很难过,但有些事,不得不说。
父债子还,天经地义。
你父亲欠我们几兄弟十贯钱,不还可不合适!”
宋伯玉眼睛微微眯着,盯着此人:“你是个什么东西,在灵前造谣索子虚乌有之债,你可姓宋,你可知宗亲谊!
就你这样的獐头鼠目之辈,也配叫我贤侄?
吃同姓亲族的绝户,你就不怕崩牙坏齿吗?”
十贯钱可不是什么小数目,即使在殇乡府府城这种大城市也能买一亩良田或者一匹驽马,在吉庆里这种偏僻乡村,就是把宋伯玉家的四亩薄田和这茅草屋全部抵债都不够。
此人说的轻巧,分明是想吃绝户,如果不是那么多宗亲在场,宋伯玉几乎想直接手起剑落,将此人脑袋切掉。
“你你你,怎么敢如此说长辈!有娘生没爹教的小崽子!”麻布夹袄的中年男子一怒,口不择言。
宋伯玉大怒,一巴掌将其拍飞:“灵前污蔑索债,是无信无义;对子骂父,是为无礼无孝。
是可忍,孰不可忍,给我滚出去!”
麻布夹袄的中年男子滚了几圈,直接撞在门框上,半嘴牙齿被打出,整个人懵懵的,半晌站不起来。
周秀娘姣好的面容浮现出难过和愤怒,拦住宋伯玉防止事态扩大。
她很有礼貌的看向四周,先行了福礼,将中年男子搀扶起朗声道:
“您是敬实叔叔吧?身为长辈,应该知道,不可红口白牙随意说话!
我家大郎对此事不甚清楚,但那日父亲借钱,我正在一旁为诸位叔伯倒水,听得真切,我父亲借了你们共一贯钱,何来十贯之巨!
而且我父以四亩薄田五年免租给敬实叔叔耕种,这五年的收成,扣除夏秋两税和捐派,也足够还这一贯钱有余了,咱们应该早就两清了才是。”
她的声音响亮,让在场的众宗亲听了个真切,众人不由议论纷纷,觉得宋敬实行为很过分,一切都是咎由自取。
宋敬本更是走上前,唾沫星子喷到宋敬实脸上:“敬实老弟,你这可就不地道了!
这事我也有印象,虽不知道是多少钱,但怎么可能是十贯!你们几个,给得起吗?”
宋敬实用衣袖擦了下脸上的唾沫,揉着自己的腰,推开秀娘搀扶的手,冷哼一声:
“你知道个什么,我们辛苦耕种,攒下十贯是不容易,可你没有不代表我没有。
这件事可是有神婆刘老太作证,她那存有敬河哥哥的手印书,如果你们不信,那咱们请刘老太对质。”
听到这里,宋敬本魁梧的身材不禁缩了缩,找神婆对质,他是不敢的。
在吉庆里,有刘、宋、陈三大姓,除了里正陈守田和宋家族老三叔公宋建明,其他人跟本没资格和神婆分庭抗礼,村寨每夜必须挂的画符木板就是神婆提供的。
周秀娘闻言,也是一怔,她很想说宋敬实是和神婆刘老太串通好的,可是不敢说出口。
年幼的时候,秀娘亲眼看到隔壁的男孩捣乱踹了刘老太一脚,被刘老太说成是邪魔附体,直接绑在村中心的晒坪三天三夜,如果不是他的父母上门磕头赔礼道歉,恐怕要被捆死在晒坪。
就算是这样,那个男孩也变得性情乖张,经常自言自语,甚至有人看到他经常半夜磨刀,最后因为持刀伤人,被刘神婆给烧死了。
秀娘心中各种担忧都上了眉头,几乎拧成了个小疙瘩,她想道:“宋敬实的讹诈倒容易解决,关键是这刘神婆,恐怕不好对付,难道刚回乡就要血溅五步,哥哥的名声怎么办?”
她微微攥紧拳头,不自觉的摸了摸腰间佩剑。
宋伯玉自然是相信秀娘所说,如果只是和宋敬实几人各执一词,最后大概率是一笔烂账,但涉及了神婆刘老太,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。
当然他也不惧,毕竟武力在身,这神婆如果真敢伙同宋敬实污蔑先父,他少不得要以孝行义了。
只不过,如何能扬正名而非恶名,还需细细计较,急不得。
想到这里,宋伯玉盯着宋敬实,如同猛虎俯视猎物,想中暗道:攻守之势异也,你做绝,别怪我做的更绝!
拄着拐杖的族老宋建明此时走了过来,表情严肃道:“一家人的事情,还找什么外人?刘老太那里,我去看一看,这个事情等敬河夫妇下葬之后再说!”
宋建明想将此事尽快化解,不想宋家家事闹到外面,老人家这样说了后,宋敬实也不敢顶嘴,恭敬作揖道:
“三叔公是咱们宋家最年长者,您这样说,那就这样办,我们几个自然相信您会秉公处理。”
宋建明老人家拄着拐杖,盯着宋敬实看,喝道:
“少给我戴高帽,我只告诉你一句,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,团结才是咱们宋家在吉庆里的立身之本。”
宋伯玉福灵心至,故意哭着上前抱着宋建明道:
“太三叔公,我爹娘带着我俩去府城讨生活,也是因为那年大旱实在没办法,那时候大家都苦,怎么还能拆借十贯钱呢?
如果真有十贯,我爹去府城也不至于一直给人当力夫,就连这平板车都是攒了数年的钱才买来的!”
周秀娘也上前抱着宋伯玉,使劲的哭着,不停的喊着:
“爹啊,娘啊,带我们走吧!
我们从府城走了上百里路,那么艰险的回到吉庆里,还没能安葬你们,就自己家的族叔被逼的活不下去了,孩子不孝啊!”
宋伯玉和周秀娘此时哭,就是要占据孝悌这个最高道德,争取宗族耆老的支持,获得宗亲乡邻的舆论支持,被逼无奈,愤然反杀,才更合情合理,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故事,更有利于宋伯玉扬正名!
宋建明此时也很无奈,同时对宋敬实颇为不满,灵堂上同族逼债,好说不好听啊。
关键他是宋家的族老,最年长也是最德高望重的人,一姓族人的事情,他必须管,只得说道:“獾儿、秀娘,不管如何……”
宋伯玉和周秀娘也知道不可能只靠哭就解决事情,事实上如果神婆那真的有他父亲的手印书,普通人遇到这事恐怕只能认栽。
神婆是乡民无法挑战的神权代言人,可代表柱石神!
不过,宋伯玉并非普通人,他不但是一位筑基境界的武者,更修成诸多旷世绝学,还有知府衙门令赐的殇乡五义名号!
他乃是官府正名的义人,不过关键底牌,当然要用在关键时刻,用在敌人最猖狂的时候。
就在此时,忽然听到一声尖锐咳嗽声,人未到声先至:“呦,这是在干什么,哭哭啼啼的?我怎么闻到了妖邪的残余气息!”
只见一位穿着棕色锦缎大袖上衣,下身长裙,头插一根金簪,外貌看上去很刻薄的老太太揣着个铜暖炉走了进来。
她身后跟着四个穿着黑色短打衣服的壮汉,只一进门,众人就悉数禁声,自觉为她让开路。
宋建明眉头皱着,几乎拧成一团,拄着拐杖迎了上去:
“这是什么风,把刘大巫女给吹来了,快请上座。獾哥儿,快搬一把椅子来。”
宋伯玉起身,没有拂宋建明的意,找了一把有些灰尘的旧椅子,放在刘老太的身前,一切都为了不落下口实。
刘老太没有丝毫客气的坐了下来,扫视了一圈,然后说道:“果然有妖邪残余气息,源头就是那棺材里的尸身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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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痛,痛,痛……”
浑身上下,每一处都觉得生疼,特别是心脏处,更是一抽一抽的痛感,宋伯玉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被人用烙的发红的滚烫铁杆狠狠插入,用力的搅拌。
眼皮很重,睁不开,一片黑暗。
额头发烫,脑子如同顽童搅碎的豆腐脑,记忆七零八落,思维都不顺畅了。
似乎有另一个人的记忆,或者说两个自己在拉锯与融合。
迷迷湖湖,似乎听到有糯糯柔声在呼唤:“大郎,大郎,快醒醒……”
大郎?
这称呼可不能随便叫啊。
彷佛二月里一盆冰水泼下,宋伯玉感觉自己一股凉意从天灵盖瞬间蔓延到脚底板,一激灵,竟睁开了眼睛。
正午的太阳很烈,面前有一个模湖的身影,宋伯玉眼睛眯成缝,他想站起来,但感觉四肢乏力。
那身影看出了宋伯玉的意图,用力的将他扶起,贴心的用粗葛衣袖擦拭他额头的虚汗。
粗粝的葛布摩擦着额头,有些沙沙的轻微刺痛感,额头的汗珠也随之消失。
宋伯玉的视力渐渐恢复,看清了面前的人,这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姑娘,身材有些瘦弱,穿着葛布罗裙,满是补丁,发梢有些枯干,面色憔悴,风尘仆仆。
姑娘的五官很端正,鼻梁高挺,嘴唇有些缺水,一双极为漂亮的杏眼满是担忧和欣喜,只是生活的磨砺,让她的皮肤看起来有些粗糙,一定程度上遮掩了她的美貌。
“大郎,我就知道,我就知道,你肯定会醒来……”
葛布罗裙的女孩的笑容与阳光重合,宋伯玉只看到那雪白的牙齿和亮晶晶的大眼睛,感觉到一种叫做希望的情绪。
好似被什么温柔的东西击中,宋伯玉感觉自己心都跳慢了一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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