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唉,不急,不急。”
吴起慢悠悠地踱回桌边,拿起酒盏轻啜一口,看向窗外,“不知你是否见过这种情景:夫妇俩个,妻子怀胎十月受尽临盆之痛,好不容易诞下一个婴儿,却可能产生截然不同的两种境况。”
“倘若产的是男婴,则丈夫喜笑颜开,四处奔走,昭告邻里。亲朋好友皆来祝贺,家中门庭若市。可如若不慎,产了一个女婴呢?藏着掖着,唯恐让周围街坊知道了。有时看看那女婴,便恨不得杀了她。家里冷冷清清,凄凄惨惨,门可罗雀。你说,这是什么原因?”
长鱼酒抿嘴不语。
“啊哈!”吴起笑了笑,“瞧我这记性,忘了你是在宫里长大的,不愁吃穿,也不必为生计奔波,又岂能体会到那对夫妇内心的煎熬呢?不过你瞧你父王那些嫔妃们,整日盼着生个男孩,大概也能明白几分了吧。”
长鱼酒依旧不语。
“唔……我知道!”云樗兴奋地举起了小手,“很简单!因为男孩子身体强壮,长大了能养家,侍奉父母为他们送终。可女孩子身子弱,而且长大是要嫁人的,到时候嫁出去了可就是别家的人了,自然没法奉养她自己的父母了,所以对平常百姓家来说,养女孩是种负担。”
素萱娘抿嘴娇笑,琳琅耳饰发出“叮当”脆响。
“真是想不到呢,呵呵,原以为小弟弟你是不通达人情世故的,现在看来还懂得蛮多的嘛!嫁出去的女儿啊,就像泼出去的水,爹娘心痛不说,还要不辞辛劳地替婆家干家务,做得不好便要挨婆婆的数落、丈夫的冷眼。若是肚子不争气,生不出个男孩儿来,那她在这个家的地位便岌岌可危喽。所以嘛……好端端的姑娘,嫁人作什么?还不如我这沦落风尘的女子。至少我不必整日干活,也不必受婆婆的役使,看丈夫的冷眼,在这里有人伺候我,我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,自由自在的,多好!”
素萱娘说的自不全是真话,却也部分是真的。她用青葱的指尖拈起一个葡萄,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弧圈,送到吴起口中。
“萱娘说得在理。”吴起点头道,“你说得也有道理,小神仙。生男孩还是生女孩,这关系到夫妇俩自身的利害。想想,即便是那世间最伟大的父母养育之情,其中依旧不免参杂一个‘利’字,更何况没有血亲关系的君臣、夫妻?”
“说得是呢。你大概是把人情关系想得太美妙了呢,长鱼公子。”素萱娘翩然一笑,扭了扭纤细的腰枝,“丈夫年五十而好色未解,妇人年三十而美色衰矣。衰美之妇侍好色之夫,想想看,结果是什么?必会失宠。一个女人倘若失了宠,她的儿子继承家业的机会也就大打折扣了,这便是为何,富贵人家的妇人常盼着她们的夫君早死。难道因为她们不爱自己的夫君吗?非也。她们不过是担心自己失宠,而使她们的儿子失去继承的机会,所以,她们宁愿丈夫在爱上下一个女人前死掉!”
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冷冽起来,冷冽中又掺杂了几分轻蔑与不屑。
“在利益与地位面前,感情不过是温情脉脉的面纱,一撕,它就破了。”素萱娘巧手一勾,仿佛当真撕掉了那层面纱一般。
“不错。”吴起点头道,“你的理想太高了,是根本不可能达成的。这个世上,从来就没有一点人情味,不过是利益的大网将你我串接起来。君臣、兄弟、夫妻,这些所谓温情脉脉的人际关系,实则充满了血淋淋的利害算计,最是虚伪诡诈。即便外表上看起来再礼貌再恭谦,这些,依旧是你不可否认的事实。”
“承认吧,俱酒,礼只能维持那一点可怜的表面,而有些东西倘若不彻底根除,留着终究会是个毒瘤,后患无穷。”
长鱼酒坐在桌边,默不作声地饮酒。美人酒甘洌清甜,令他想起了自己的母妃,还有落瑛,想起了许多许多怅然往事。
许久,他才幽幽开口道:“我自幼生长在危机四伏的王宫中,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事见多了,又岂会将人情关系想得美妙?只是从未放弃希望罢了。”
吴起不屑地讥笑了一声。
“我相信人性总还有他光辉的一面,仁义礼智,儒家便是要唤起人性中美好的一面。即便这个天下如你所言,充满诡诈算计,但我相信这世上总还有一方净土,总还有些固执不灭的微光。所谓仁义,并非只是一种品格。你们对仁的理解,可算是偏颇狭隘的。”
“哦?”吴起一挑眉,“我们的理解是偏颇狭隘的?愿闻其详。”
“对于仁是什么,我们大可溯源,回归它最初的含义。果仁、桃仁、花生仁,仁是果子中间的那一颗果核,即一个人的核心所在。仁乃万物之本,本心之源,是一个人秉持的信念,也是他的理想、他的意志。而所谓仁者,也并非宋襄公那般老好人、大善人,而是思无邪之人。”
“诗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思无邪。”吴起以一种夸张的方式摇头晃脑吟诵着,以表达其不屑,“哼!那不过是因为孔子把其中不堪入目的**内容全删光了,所以无邪。我说儒家人老端着吧,这么重视表面功夫,有本事别讨老婆呀!”
长鱼酒笑着摇了摇头:“孔子所谓的思无邪,并非是让人思考无邪之事,而是指一个人的思本身可以是纯净的(注)。而这般纯净,不是初生婴儿的纯洁无暇,而是一个人在污浊尘世里滚过半生后,依旧保有的清明态度,是一个人对大道的执着不懈追求。你不明白,你也不会明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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